剧场手记 | 像个大人一样去出差!

做完VAULT之后,紧接着做了几部regional theatre,在英国指不在伦敦上演的戏。第一次出差,感想是我真的不适合touring life,我需要我的小房间,it keeps me sane,为了在动荡的生活中寻找一点恒定,我的刻板行为增加了,连上厕所都是固定隔间。

第一部戏在离伦敦半小时火车的小镇,从家到剧院单次通勤大概是一个半小时。剧组报销tech day到preview 2三晚的住宿,和六次往返车票。这部戏有很多我的第一次——给我发了第一封AV check邮件、是我第一部靠合作过的人的推荐得来的戏、是我的第一份需要画lighting plan的工作(因为之前都在fringe theatre,都是固定灯位)、是我做过的第一部有rig、focus、plot、preview和press night的戏(简单来说,像是一部正经戏)。虽然钱给的也不多,但是感觉很正式,尤其是整个团队都是30岁上下的professional,我作为唯一一个学生坐在里面,总是诚惶诚恐。

最后做得不是很开心,也不是很满意,有很多很多原因。这毕竟是我第一部校外、fringe以外的戏,遇到很多问题,真的是之前不会想到的。虽然在学校也画过很多次lighting plan了,但是我对学校的每个剧场和器材库都早就了然于胸。通常看到布景设计,我就知道灯该放在哪、这个剧场的空间会如何影响灯光,也知道能用的灯有哪些、各自都有什么特点。但是离开学校后,每一个剧场都是不同的,自带的器材也都是不同的。虽然通常会得到kit list,但是一是灯的种类很多,即使上网搜型号也未必准确;二是很多剧场有不在kit list上的库存,去要的话才能得到。这两件事,都是我从这部戏里学来的(泪)。

重新正儿八经做起灯光设计,再一次对灯光设计恨之入骨。和声音设计不同(当然音乐剧是另一件事),灯光设计非常依赖场地、设备和技术人员,有很多信息需要对接,也需要花很多时间在剧场里,这种情况下总是免不了small talk。而且做声音时,想改就在QLab里改了,但是当你发现灯光和你想象的不同时(经常发生),无论是想改位置、还是颜色,都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情,而且需要让技术人员来改。虽然我知道ta们的工作就是这样,但是我总是很难以启齿,不想给别人增添麻烦,告诉自己罢了罢了,最后又不满意。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不爱做技术,忘记很多技术人员其实真的不介意、甚至乐于做这些事。灯光是一个非常白男的行业,很多时候我都是在场唯一的非白人、女性,哪怕什么都没发生,感觉还是很toxic。而且灯光设计师能做的很有限,剧本、导演风格和布景设计决定了灯光是什么样的,尤其是很多设计师会对灯光有想法,如何平衡自己和他人的想法,是我觉得难以捉摸的一点。并且灯光,虽然能够制造出一些很有力的瞬间,但是无法触及故事核心。我知道行业共识是,各种设计元素,都应该起辅助作用,而非特立独行。之前问过很多设计师,也都告诉我她们并不在乎个人风格。但是一部分的我仍然坚持,希望能做出无法被人取代的风格,本身已经在做别人的故事了,如果连自己的部分也泯然众人,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?——说到底,还是自私地想留下一点属于我的东西。

这次团队里大部分人都大我一轮、都和这个剧场很熟、都在行业里很多年,很多人都知道我还是个学生,当我意识到别人怀疑我的能力时,我很难维持一种自信,尤其是对我来说自信本身就建立在经验上,而我确实没什么经验。因为一部分人在这个剧场做过很多戏,相互也认识,所以主体性非常强,导致我outsider的感觉特别强烈,很难放开。我对别人的态度太过敏感,却学不会如何应对,又无法彻底忽视,就会陷入内耗。只能想着,这是必须要踩过的坑,从每一部戏里都学到一点,慢慢地我会更有经验,我只是需要时间。可能因为这个剧场在小镇上,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,休息时间也无处可去只能待在剧场里,又让我意识到我真是一点也不会和人聊天——毕竟在伦敦的话,一休息大家各自散开去吃饭,准点回来工作就行,而且伦敦、尤其是之前做VAULT,感觉还是更包容各种各样的人,很少会让我感觉自己格格不入。但在安静祥和的小镇剧院,周围都是三十岁左右的英国白人,就是很难fit in。不过,也许也是遇到的人的问题吧,可能就是不合适。

这个剧场的灯全部是LED的,(便宜的)LED灯的问题是它的色彩,尤其是作为正面光照在人脸上时,很生硬,没有传统的灯好看。影响灯光的因素有很多,尤其是布景里有帘子的时候,光穿过这种材质究竟会是什么样,在亲眼看见之前真的很难说。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太忙了,感觉自己没有好好去想灯光的语言,和声音一样,灯光强弱、色彩,都应该有一套逻辑。其实在学校时也没有人教过我这一点,我太习惯用感觉去做设计,而非逻辑。我喜欢强烈的色彩,但同时又对色彩有洁癖,就很矛盾,导致配色总是无法让我真正满意。不过,我总是没法改掉的一点是,当我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时,整个人会散发出一种非常低落的气场,总是不好的。但至少,好的方面是,我得到了很多经验,而且因为这次我被迫赶鸭子上架做了programmer,锻炼了一下我破烂的控台技术。

后来朋友来看戏和我聊了聊,我从做戏模式里跳出来重新去看,发现很多问题、我觉得不满意的地方,它不是我能解决的,是剧本本身存在的问题。包括review也一言难尽,贵行业点名骂人好狠啊,此时一位LD因为毫无存在感被放过了。虽然后来朋友截图发给我夸我的review,但是还是,怖い。曾经非常期待过在review里看到自己的名字,现在反而没有什么感觉。在学校做戏时我们系打分是不评价设计本身的,只根据你的态度、(技术方面的)能力和与导演的关系来打分,所以我一直觉得努力就好了、让导演满意就好了,做完这部戏突然意识到真实世界存在reviewer,ta们的工作就是评价你的设计。

第二部戏在一个连火车站都没有的小镇(却有剧场,每年还上很多新戏)。从家过去要么地铁转火车转公车,要么地铁转大巴,都是三个多小时,但大巴的班次多一点。剧组报销focus day到press night的住宿,和一次往返车票。有些奇怪的是这次住在了别人家里,我的留学生涯中缺少的经历补上了,这家人养了3只猫2只狗1只豚鼠(?)还有2个读中学的儿子,这就是小镇生活吗。和上一个组不同,这部戏找我时我就是一个随缘的态度,和导演也随便聊了聊,没想到后来很快敲定了。这个组感觉十分有钱,工资是我目前为止遇到最高的,而且producer一直在催invoice(我们的工资是签合同时付一半,戏做完了付一半,但是大部分组在签合同时都不会提醒你要发invoice,我也会不好意思所以一直等到做完了再一起发)。这部戏的SD是我一月去shadow的那部戏的SD,我本身是要shadow他的,但是我去的那两天他生病了,当时导演还说真是不巧,谁想到一个月后我就和他一起工作了,这个行业就只有那么一点大。

这次的导演比较controlling,会对灯光有很多非常细枝末节的意见。由于经过上一部戏后我目前处在一个“行吧,随便吧,爱咋咋地吧”的阶段,而且他知道自己很controlling,提前告知我这是他的工作方式的话,我其实也不太介意。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导演,难受了好一阵,当时和导演朋友聊天,她说“厉害的导演就需要掌控一切”,也差不多是从那时候开始觉得我不会一直做这份工作。不过这个组里所有人的vibe都很好,虽然我是这个组里唯一非白人、非母语者、学生,会觉得isolated,但不是被压制的感觉。在让我感觉comfortable的tech里我就会不停吃零食,这部戏虽然时间充裕,但是工作时间也好长啊,很久没有早九晚十了,有点不习惯,每天晚上的session我脑子都转不动。

一直到dress前,做得还挺开心的吧,也不能说有多喜欢,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部戏。对于“不能总是做到让我为之激动的戏”这个问题,虽然心有不甘,但是暂时也想不到怎样解决。从上一部戏里学到的技术、设计或是与人沟通方面的经验都奏效了,迈出第一步后,也就不那么发怵了。这一部戏的design给了灯光很大空间,灯光设计真的很大程度上依赖布景设计,我会更喜欢开放一点的布景,有余地放sidelights、floorlights。这个剧场虽然不大,但是设备很fancy,是Gio的desk而不是Ion呢!而且generic、LED和moving lights的数量都非常足够,都是不错的型号,能mix出很好的颜色。

但是周五晚上dress之后,离谱的事情发生了。首先dress当然不够好,排练时间短,这部戏又有非常多转场、live music、道具,第一次联排比较混乱,在我(为数不多的)经验里是很正常的事。剧院周六不开,于是我坐着凌晨的大巴回伦敦了,睡到中午醒来接到导演电话,导演说producer不开心,要取消前三场preview,重新tech这部戏,修改设计,带剧场本身的SD和LD进来,加入naturalistic的sound cue,删掉很多choreography,同时大改灯光,改回剧场本身的rig——而这全部都是producer的决定。我大震撼,导演也大震撼,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。而且关于这件事,producer从来没有和我联系过,整个周末都是导演在对所有creative team道歉。我确实很不理解,之前没有见过producer干涉创作,况且她也看我们tech了,如果有大方向的问题,为什么直到dress后才提出来。这次的灯光我做得还挺满意的,这就让我有点怀疑人生,而且有意见可以提,为什么会直接不和我沟通就带人进组啊。但这不是这个剧场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,导演说他至少听说过四回,设计师去年在这个剧场做戏也遇到了同样的状况,在不告知她的情况下改她的设计。我只能猜测是因为这个小镇的受众非常具体,而我们做的戏不符合这些投资人的审美。总之,我觉得这个过程很toxic,所以就和导演说我决定不继续参与了。导演人很好也很supportive,大概这是自由职业为数不多的好处,我不想干就不干了呗。只是有点可惜,因为里面有几个画面我真的很喜欢,原本还想要production photo放进作品集呢。平心而论我真的觉得这戏……还可以啊?而且戏好不好,难道不是观众和reviewer来评价吗,为什么producer有这么大的决定权。而且一直到我写这篇文章时,除了导演外完全没有人和我联系过。

(五月update:两个月后和导演、SD喝了酒,他们告诉了我更多我不知道的toxic细节——比如artistic director会对设计师说这个声音不行、又对SD说布景很烂,还和设计师调情——想来我因为不参与社交也不总能听懂言外之意而错过很多。导演说他并不喜欢最后的版本,看起来很九十年代,也不觉得这部戏是他的作品。其实和我当时的猜测差不多,我们做的不符合小镇中产白人老夫妇的审美。而取代我的in-house LD,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,是个……当地有钱有权的中年白男。据说他结束时对自己的工作很自信很满意,叹为观止,白男和我不是同一种生物。)

虽然过程很无语,但总之是一次经历,多少得到了一些经验。我一直都不太在乎focus,中文解释大概是对光?把灯挂上去后,需要决定光的角度、大小、边缘锋利还是模糊。作为LD,focus是我们需要站在光下并(和技术人员)大声讲话的一个环节,四舍五入是摇滚明星了(等一下)。作为阴暗社恐,这是我很喜欢但又很讨厌的一件事,所以我一直都敷衍了事。但其实,灯光设计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,并不大的舞台上,你可以决定谁被看见,偏离一点点就会落入黑暗。也因为这个剧院的haze特别好,所以光的轨迹太明显了,很容易暴露focus时的草率。

中途还juggle了另一份associate的工作。戏很好、人很好、氛围很好,而且associate真的是easy money。但是感觉好怪啊!不是任何人的问题,单纯是associate就是一个很怪的存在!基本上就是设计师来不了的场合你替她去,然后记一些笔记。你在组里,但你又不在组里,不像technician一样很好抽身,但又对这戏的创作本身没有贡献。而且大部分情况下需要associate是因为设计师去不了tech,尤其是一些tour或者transfer,戏已经做完也演过了,只需要一个人在场保障基本设计不出错就行。这部戏雇我做associate大概是因为设计师前三周在忙其他戏,但是正常情况下前三周也不太需要声音设计师出现吧,尤其是这样文本为主的一部戏。总之我在组里无所事事晃荡了两三天,后来因为周六没有排练、意外状况取消排练等等原因我一直没去成,然后设计师也闲下来了所以没我什么事了。基本上我什么也没做,和设计师说抱歉时她回复我: "Please don't apologise. Things change, and we move on :)" 的确是剧场的人生哲学了!

这些戏做完一直到六月应该都不会再工作了,主要是还有两个月ddl,我12000字的毕业论文一字未动,再不写毕不了业了啊!!读了六年本科了!!该毕业了!!这么说来,似乎还有实习报告要写。年初这几个月得到了很多好机会,但是好像也没有做得很好,对自己有点失望。虽然这里的“好机会”更多的是指career上的,是对于我有限的经验来说相当有规模的戏,但并不是我想做的戏。尤其是做regional theatre时,走在几乎看不到非白人的小镇上,目标受众是有钱的退休白人老夫妇,总是会忍不住想——我是为什么想要做戏剧?之前工作时遇到了一个大陆来的女生,她说她毕业打算回国,因为她想做的戏剧,是给那些人看的。虽然我绝对不想回国,但我十分理解这个理由。当然可以鼓励自己——再努力积累一点经验,会慢慢有选择权的,但是这个过程漫长得让人气馁。何况,一年看几十部戏,往往只有几部让我觉得“想做这样的戏啊”,作为设计师,似乎是在赌能否遇到相互欣赏的剧作家和导演(不过之前和我最喜欢的LD聊天时,她说这是最重要的一点,也通常是职业生涯的转折点)。尽管有让我觉得想做的故事,但对于大部分在乎自己故事的创作者来说,灯光和声音,都只是工具而已,可我不想成为戏剧的工具。我目前的挣扎是,我希望把设计作为工作,下班后能做自己的作品,但是这个行业很残酷,需要很多精力、时间和热情,需要全身心的投入,以对待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的态度是没法继续下去的。

But anyway, there was a nice sunrise somewhere.

updatedupdated2023-03-262023-03-26